秘書那廉君先生回憶「辦公室裡的傅校長」:

民國卅八年一月我初到臺大的時候,在許多的詫異感覺中的一個,就是這一座巍峨的總辦公室裡面,似乎沒有晚間工作的設備,後來因為「入鄉問俗」,向舊同事打聽,才知道這裡的「公事」是隨下班鐘響便立刻結束,而是「日本時代就如此的」。傅校長到任之後不久,第一先改變了這種風氣,自然傅校長自己無論在夏天,在冬天,他總是天黑以後好久才走,弄得負責關窗子鎖樓門的人總是等得不耐煩,而他的司機也不得不因此特別在福利社包了一頓晚餐,因為肚皮餓,不能等待回家去吃晚飯。
傅校長他說笑話,說他的辦公室不啻是一個雜貨店。我覺得,要拿一個適當的比方,這個校長室卻像是一個唱舊戲的戲臺,真是「出將入相」,連續不斷;有文有武,熱鬧非凡,所差的只是唱戲是唱完一本再來一本,校長室則是一本未完,早又來了一本以至事多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加上傅校長一向的事無巨細、躬親而認真的作風,更加上為了對外接洽連絡以至于進行與外界合作的奔波,試想他在辦公室裡能夠做多少事?早被那些不可想像的瑣事把時間分奪去了,所以傅校長對臺大的計畫以及重要章則和公文的起草,都是夜間在家裡辦的。我可以說,傅校長這一年十一個月來,每天除去吃飯睡覺的時間以外,統通是用在臺大上頭,我們在辦公室所見到的,只是他的工作一小部分而已。
傅校長在辦公室裡,雖然每天總是忙得不可開交,可是對于接見同學,和答覆同學的來信,他絕不忽略而是萬分注意的。譬如他賞識了今年一年級新生洪慶章君的好成績,他關心這位洪同學,幾次找他來談,由功課到他的生活,孜孜不倦,這便是一個例子。復別人的信,可以請人代寫;同學們的來信,卻十之八九自己答復。自然字跡是因匆忙而潦草的。
校長室的一塊黑板,是傅校長的備忘錄,要辦的事,都寫上去,辦完一件擦去一建。上一個星期,就是他逝世的那一週的禮拜一,黑板上已經寫滿了要辦的事,他曾向我說:「這一個禮拜事情太多了!」可是傅校長逝世的第二天早上,我到了辦公室,看看黑板上的字,擦去的不到三分之一,其餘的字跡雖然仍舊寫在那裡,可是辦這些無窮無盡事的傅校長,卻早捨我們而長逝了!若干未完的大計畫,都在腦子裡,將使我們如何繼承他的計畫而進行呢? 

◎傅校長曾經致函張曉峰,信中說他接長臺大後的工作情形:「弟到臺大三學期矣!第一學期應付學潮,第二學期整理教務,第三學期清查內務,不查則已,一查則事多矣!報上所載,特少數耳。以教育之職務而作此非教育之事,思之痛心,誠不可謂為努力,然果有效否?不可知也。思之黯然!」 

 

司機老楊的回憶:

◎『我開了二十多年車子,從來就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東家。……』在極樂殯儀館的停車場上,老楊提到剛去世的老東家,兩行淚不由自主地滾出來;而他說來說去,就是這麼一句話。

◎老楊說:『初次見到傅先生,他跟許多體面人爭論得非常厲害,我想他的脾氣一定很難對付的;過了一些時日,我知道我的猜想是完全錯誤了。』傅校長跟人爭論的時候,確實是令人望而生畏的,但那全部「對事」,絕非「對人」,是非黑白,一定要辯個明白;但從不為意氣而和人作無謂之爭的。傅校長絕對尊重別人的意志和人格,不論對司機,對管家婦,對應門的小孩,傅校長都把他們當作生活裡的朋友,彼此是平等的。

◎老楊和妻小一家五口住在廈門街口,和校長公館距離一百多公尺,每當校長出門,他都是含著根菸斗自己踱步過來,走到老楊家裡拍拍他肩膀,「跟我出去一趟,老楊!」

◎老楊是個象棋迷,沒事便和附近的鄰居走兩盤棋,遇到沒有要緊的事,老校長也會坐在矮桌子旁邊,觀戰一番,眼睛瞇瞇地在厚玻璃眼鏡後面看終局和老楊一道走;必要的時候,一到就要走,他必然非常禮貌地向另一位沉浮在『車馬砲』裡的棋迷朋友打個招呼,「對不起,打斷你們的雅興了。」。

◎老校長在晚間空閒的時候,也常常過來找老楊下兩盤,開汽車的時候,老楊是司機;下了汽車,老楊便是校長的棋友,經常是老楊技高一籌。

◎請傅校長吃過飯的熟朋友也許聽過這樣的話:
「你請我吃飯可得把我司機一道請啊……」
「你請我吃飯不請我的司機可不行啊……」。

 

屈萬里先生的回憶:

◎「傅校長想盡方法給他貧病的屬員弄錢;然而他卻為自己的生活而屢次賣他心愛的書。」

 

校長夫人俞大綵老師回憶傅校長零星小事:

◎「我在學生時代喜歡騎馬、溜冰、打網球、跳舞,還有各種社交活動;但是孟真卻不然,他從來不會娛樂,他的腦筋盡是『書本、書本;工作、工作』。」

◎「孟真有天晚上在書房裡倦乏地說:「『像我這樣一個正直而又努力的人,輿論實在該給我一點鼓勵才對。』」

◎「孟真天性仁慈,最重感情。唯有狗,得不到他的「慈」和「情」。他對貓有偏愛,但對狗有強烈的憎惡。我們曾飼養過一隻嬌小玲瓏的暹邏貓,和一隻雄偉壯大的黃貓,他卻常把牠們抱在懷中,甚至歡迎牠們與他共榻而眠。」

◎「對日抗戰勝利時,他在重慶寫給我的一封家書說,他一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,欣喜若狂,衝出寓所,飛奔上街,手舞足蹈,見人便摟抱,狂呼大叫,直到聲嘶力竭。又說:『我可以出國治病了。』」

◎「在美國出院時,體重減輕三十餘磅,僅有的幾套衣服,都太大了,褲腰大出四吋。我記得他出院回家的那一天,跨進屋門,用隻手緊縮著褲腰說:『我現在簡直可稱為「楚腰纖細」,再也不是「傅大胖」了。』他一向不講究衣著,出醫院後不曾製新衣,一直到回國、接長臺大、到他去世,仍穿那幾套舊衣服。」

◎「民國卅七年底,時局日趨緊急,孟真在南京憂心如焚,舊疾復發、血壓猛升,加以感時憂國,情緒極劣,隨身攜帶一大瓶安眠藥,一旦匪軍攻入,他便要服毒自盡。正在那幾天裡,蔣總統命孟真前往臺灣,接長臺灣大學。孟真本早有決心,以身殉國,但念及設能藉此機會接出困在北平的學人,同去臺灣,群策群力,整頓臺灣大學,豈不可遂書生報國之志?便決心就臺大校長的職務。明知那時的臺灣,醫藥不便;但此行既定,他又笑著說:『臺灣產米、水果和糖,到那裡,我不愁沒有東西可吃了。』」

◎「孟真偕秘書那廉君先生飛抵臺灣時,當日島上有輕微地震。孟真後來說:『我真不愧是一個要人,一到臺灣,便有地下禮砲向我致敬。』」

◎「孟真向不講究穿著,褲上被煙灰燒成破洞,補了再穿,上衣胸前有墨水汙漬,染成深色再穿。彭孟緝先生常愛說一個笑話:『他曾有一次要檢舉臺大校長服裝不整,因為他來接孟真去赴一個正式宴會時,發現孟真穿的鞋,一隻黃、一隻黑。』」

◎「孟真常說學生是他的兒女。曾指定幾間陽光充足,空氣流通的宿舍,供患有輕微肺病的學生住。另加伙食費,使他們能吃到富於營養的食物;又為女生興建最好的宿舍。他常在中午返家時,偕我到各宿舍探視,並查看學生的伙食。他一進餐廳,男生必高呼歡迎校長,女生則擁到他身旁。他去世後,學生們痛哭哀悼,是青年們發乎自然的真情。」

◎「一日,他回家,非常興奮告訴我,他看到一篇好文章,約作者面談,極為激賞他的文才;但該生家境貧寒,又患深度近視。問他何以不戴眼鏡,該生默然不答。孟真去世後不多日,衛生署劉瑞恆先生來我家,交來眼鏡一副,說是孟真託他在香港為某生配的。我接過眼鏡,淚濕衣裳。劉先生臨行時,我才記起他需款若干,他連連搖著雙手說:『不用了,孟真早已付給我了。』」

◎「人們都知道他窮,可是沒有想到他會窮得那麼厲害。早兩天天氣冷的時候,我們曾生了一盆炭火,可是,他每夜寫文章總是寫得很晚才停止,所以老覺得冷──直嚷著腿凍得受不了。有天晚上,他很興奮告訴我說『大陸雜誌要我寫文章,老董(指董作賓先生)答應提前給我稿費,等錢拿到了,一半留給妳,其餘的一半妳給我作條棉褲好不?要厚厚的紮褲腳的。』我還同他開玩笑說,他穿了會更難看,像個鄉巴佬,叫他把以前在美國時穿的一條羊毛褲穿上算了,錢無利息存在我這裡。他說『好,那就算了吧。』」

◎「孟真常說:生平我最感到對不起你們的是,我不曾留下一個錢給你們作為孩子的教育費和妳的生活費。」

傅校長兒子仁軌在美國寫給母親大綵女士的信函:
「……父親已走完了他艱苦的旅程,現在該是他靜靜安息的時候了。媽媽,不要太傷心,不要流淚向人傾訴妳心中的悲痛,更不要因為家境貧困,哭泣著向人乞憐。我們母子要以無比的勇氣,來承受這個重大的打擊,我們不需要人們的憐憫,而是要爭取人們對我們的尊敬。……」

 

記者的回憶:

◎「傅校長自幼苦學,到離世前依然手不釋卷。福州街私邸中,會客室、書房以及走廊,到處都是書架,每一個書架內都裝滿了書籍,從線裝書到洋裝書應有盡有。他曾說:『我白天的時間是屬於公家的,專心處理校務;可是夜裡十點鐘以後的時間就是自己的讀書時間了。』」

◎「儘管傅校長是名馳國際的學者,但卻謙虛非常;有一次他答復記者所詢問的一條新聞,記者寫『據臺大校長傅斯年博士……』,可是他馬上告訴記者『請你還是改稱我先生,我這個博士是外國大學贈的榮譽哲學博士,不值一道。』」

 

姪兒傅樂成先生的回憶:

◎「自去年一月他來臺灣後,生活的刻苦,一如往昔。除了宿舍與交通工具由學校供給外,他和伯母的每月收入,都用在吃飯上。碰到急用,就得借錢。有時得點稿費,便大逛書店,買一堆書回來。」

◎「他經常的娛樂便是下象棋。技術雖不精,卻是個棋迷,司機老楊便是他的唯一棋友。二人下得起勁時,「跳馬」「出車」與棋盤砰砰之聲,不絕於耳。有時他還在住宅附近的街上,與「擺棋式」的對壘,自然是損兵折將而還。」

◎「他頗喜歡逛舊書店,臺北的舊書店老闆,多半與他熟識。他每『逛』必『買』,甚至於『賒』,總不會空手而回。」

◎「記得在南京將要動身來臺時,他曾對我說:『今後不要再想以往的生活,我們到臺灣後,要準備過苦工、甚至奴隸生活!』伯父是懷著做苦工奴隸的決心來臺灣的,所以他對自己的生活,並未感到不滿。相反的,卻時常為別人的生活而著急。他竭力設法幫助清寒的員生,不斷的替人家找工作。常聽他說,某某人家口太多,如何得了。又常常在吃飯時說:『學生們的菜,是一碗清水煮蘿蔔,怎麼夠營養?』有次他到學生食堂去參觀,看到有位學生在吃牛油,便連忙勸那位學生分給大家吃。他屢次要把家中每月剩餘的米和煤送給學生食堂,總因為數過少,沒有好意思送去。」

◎「我伯母養的幾隻貓也是他解悶的對象,時常抱著牠們向牠們講話。有一天他指著懷中的黃花肥貓對我們說:『在我們家中,牠是第一胖,我只能算第二。』」

◎「他不肯在國家危難之時,離開臺灣跑到安全的地方去。去年,他到機場送一位親戚赴美,臨別時那位親戚隨便對他說:『希望不久能在美國相見。』他立刻正色答道:『我要留在臺灣,我是絕對不到美國去的。』弄的那位親戚很難為情。」

 

臺大同學的回憶:

◎「校長對我們極仁慈寬厚,而且十分坦白、爽直。我們對他有所請求時,一進校長室,他首先就問『什麼事?』然後『還有什麼沒有?』再來一句『都是真的嗎?』問完之後,便完全信任我們,盡力給我們設法解決困難。如果是不可能,或者不應該的要求,他也就很乾脆的給我們答覆。因為這樣,同學們誰也不願意對他撒謊,誰也不敢欺騙他。」

◎「同學們說沒有地方洗澡,冬天洗冷水有點吃不消。校長抽了一口煙說,他本來想蓋一座公共大浴堂,後來因為經費的關係不得不作罷。他說,『興建浴室是一件必要的事情,例如那些工人每天做完了工,不給他們洗一次澡是不行的。』他的話使我大受感動,使我充分地認識了我們的校長他所關懷的不只是他得三千弟子,就連工友們也都受到他的恩澤!」

◎「『一顆巨星殞落』!報上如此標題說。對於我們,這標題有『似是而非』的感覺:不錯,他有天上巨星那麼亮,但卻沒有天上巨星那麼的隔我們遠,他留給我們的印象並不是一道光芒的消逝,他留給我們的,只是一個胖胖的,一個像親人一樣的背影,慢慢地走過小橋,被遮斷在竹叢那邊的臺大第八宿舍。不錯,他現在沒有了。永遠不會再有了!──從今以後,校長不會再到我們的宿舍來了!從今以後,再不會有一個啣著菸捲、坐在矮凳曬太陽、和我們在第七宿舍話家常的人了!從今以後……再不容易有一個這樣的校長了!」 

◎「我們紀念校長,豈僅是為了:只有他能向政府拿到大批擴充學校建設的錢?我們紀念他,更豈止是為了要沾上一個『大學者門徒』這樣名詞的『光』?我們紀念他,只因為他曾與我們平等生活在一起;我們紀念他,只因他是真正的在為我們、為學校、為中國教育做了實際的事;更只因大家都清楚他從沒有假借過學校地位,假借過人民意思向政治上去出臭風頭或飽私囊……」